你喜歡睡在車?yán)飭幔?
在外面,我喜歡睡在車?yán)铩_@可能和我醒得太早有關(guān)。有一年在東北的親戚家里做客,四點來鐘爬起來,來到院子里,正是晨曦將露未露、狗和公雞做最后一個美夢的時候,我鉆進(jìn)車,斜躺在后座上,點起一支煙,使勁把手伸到背下,挪走硬梆梆的一個水瓶,然后舒服地嘆口氣:“這才是生活?!?
這樣的時候,你什么也不用做(反正四周黑咕隆咚,也沒什么可做),什么也不用想。但如果環(huán)境和心情都足夠安靜,你會感覺出一些擺脫了思想的形式的想法,如果可以這么說的話,在你頭腦里流動。你會覺得你似乎在想些什么,但沒有概念的外殼,所以你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想什么,而一旦試圖抓住它,比如忽然問自己剛才在想什么來著,立便返回概念的外殼,所得不過如頭腦的日常產(chǎn)物,陳腐、僵硬,令人沮喪。所以一個有經(jīng)驗的冥想者,常能找到辦法,在這半睡半醒的狀態(tài)中多留連一會兒,他能找到安靜而并不死寂的環(huán)境,另外還需要多少有點新鮮的事物來刺激。
說起來,我之發(fā)現(xiàn)睡在車?yán)锏暮锰?,得歸因于一次愚蠢的旅行。大約在15年前,四個人擠在汽車?yán)镞^了兩夜,凍得要死。落入這田地,至少在第一天,是應(yīng)由我來負(fù)責(zé)任的。沒摸過幾次方向盤的我,把汽車開出了路,落在田中的暖棚頂上。千辛萬苦地掙扎出來之后,慌不擇路地逃逸(因為弄壞了人家的財產(chǎn)),行了一段,便發(fā)現(xiàn)車燈所照之下,無非雪草,車跡旁午,不知道何去何從。摸索著走了一兩個小時,我們中最有經(jīng)驗的司機(jī)沉著臉說,不能再走了。我剛?cè)堑?,自然不便反對。根?jù)行程判斷,我們大概是在崗巴縣一帶,但這種知識顯然沒什么用,沒人知道附近有什么村落可以讓我們避寒,或我們是否走錯了路。我們原地停車,沮喪而沉默,在寒冷和饑餓中熬到天亮,然后發(fā)現(xiàn),就在離我們幾百步的地方,有兩個巨大的牛皮帳,兒童在嬉鬧,熱汽在升騰,牧民正在做早餐呢。第二天的路程更加痛苦,到了后半夜兩三點鐘,在加倍的寒冷中,老司機(jī)再次決定停車在山路邊,不敢再行一步。結(jié)果,早晨又開了一兩公里,轉(zhuǎn)過一個彎,便到了絨布寺。
清晨的絨布寺
當(dāng)時沒多想,現(xiàn)在琢磨,或許那位老司機(jī)有奇特的愛好,有意在雪地里過夜,以便讓寒冷把頭腦刺激得活躍起來;如果真是這樣,那他的目的達(dá)到了。第二個清晨,我的腿凍麻了,來到車外活動腿腳。當(dāng)時的光線很奇特,雪地的反光讓人以為天快明了,抬頭一看,天空仍是黑通通的,不多的幾顆星辰倒是亮得耀眼。我在車頭上坐了一小時,有點打盹,聽見遠(yuǎn)遠(yuǎn)的狗叫,而不知是否幻覺。一個朋友歪歪斜斜地從車?yán)锍鰜?,說:“天亮了?!蔽艺f沒有。他又說了一遍。果然,頭頂上天色正在變化。這一夜的某些感受,留下的印象是終身難忘的,驅(qū)使我在若干年后仍然想重溫它。
我知道,有一個聰明的辦法,是住帳篷。我認(rèn)為它適合徒步的旅行者,而我雖然向往徒步的長途旅行,卻從來沒有真正嘗試過。搭帳篷,在懶人看來,是件麻煩的事,那么多繩子棍子,各種拴縛和支撐,即使每一步都遵照說明書的指示,在最后一步之前,始終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在我看來,那是件需要八條胳臂來干的事,每一條還得有兩三米長。即使最后成功地搭起一個容器形狀的東西,那樣子看起來也是奇怪之極,你知道你一定在中間出了什么錯,但誰還有力氣重搭一遍呢?這樣的帳篷——就算不因螞蚱的一跳,在半夜里訇然崩潰,砸得你連做幾個月的噩夢——住著也是不安心的,特別是在有風(fēng)的夜晚。我聽說現(xiàn)在的帳篷進(jìn)步得多,容易固定,輕便而結(jié)實,但沒有體驗過。
我承認(rèn)帳篷是件美麗的小東西
我承認(rèn)帳篷是件美麗的小東西,特別是晚上,打開燈光之后,從外面,特別從遠(yuǎn)一點的地方看著,像一個個奇異的會發(fā)光的浮游生物。但要睡在里面,我就不愿意了。除前面說的這些原因,還有一點,就是帳篷會勾起幼年的某種記憶。每一個人,或幾乎每一個人,在幼小的時候,都有一段時間,把被子當(dāng)作保護(hù),特別是如果你有一位喜歡講故事的長輩。成年人自然不會故意用故事來恐嚇小孩子,但我發(fā)現(xiàn),成年人之所認(rèn)為是故事的東西,特別是那些他們心目中的好故事,或多或少,里邊都有些刺激想象的因素,奇怪的、非自然的角色情節(jié)和突然事件。通常,講完故事,成年人慈祥地說一句“睡吧”,還給掖掖被角,就像殺手干完活后幫死者合上眼睛。另外,離開房間前,他們一定不忘記做最可惡的一件事,把燈關(guān)掉。小孩子或是嚇得半死,假裝困得睜不開眼睛,只是想讓長輩趕緊閉嘴離開,或是燈熄人靜后才害怕起來,因為四周熟悉的事物,此時都活靈活現(xiàn)。在這種情況下,有幾個小孩子不縮進(jìn)被子呢?用不著羞于承認(rèn)的是,被子曾是我們的屏障;它是假想的屏障,因為除了保溫,并無其他用處,而在我的感覺中,帳篷也是如此。尤其單人旅行,鉆進(jìn)帳篷,有點兒像把頭鉆進(jìn)沙子里,這種意味多少令人不安。
睡袋讓人毛骨悚然
還有睡袋。我不算是特別膽小的人,不過看看睡袋的模樣,難道不毛骨悚然(更不用提它的一種形制,干脆叫木乃伊式)?要是使用睡袋,得有把握,周圍幾十里、最好是兩百里內(nèi),沒有人類出沒。即使如此,如果氣溫合適,我還是寧愿直接躺在地上,而不是鉆進(jìn)什么袋子里。然而,我之所以作如此想,是沒有身處惡劣的環(huán)境,我們坐在房間里,自然不愿想象在荒郊野外躺進(jìn)睡袋,但總有些時候,你瞪大眼睛,想找塊破布而不得,那時一個睡袋就像天堂一樣溫暖了。
出門旅行,最合乎人性和制度的歇宿方式,是住旅店。在城市里,這自然是不二的選擇,在鄉(xiāng)村,就很難說了。某年秋天,在香日德鎮(zhèn),我住進(jìn)一家鎮(zhèn)級豪華酒店。它的招牌高聳在樓端,有一個很大的庭院(事實上,我該從院子里一灘灘污黑的積水中,發(fā)現(xiàn)些端倪)。房間也很大,通風(fēng)很好,也許是太好了,不一會兒我就全身發(fā)冷。房間里有獨立的洗漱間,這天我趕路趕得又臟又累,只想用熱水驅(qū)走疲意。當(dāng)然,沒有熱水。我下樓(這是我第三次下樓了,頭兩次是為討要別的用具)和店主交涉。店主是安徽人,來自山清水秀的文明之鄉(xiāng),非常耐心地和我討論“一會兒就有了”的“一會兒”是多長時間。最后,他意味深長地說:“還是別洗吧?!薄笆裁??”“別洗?!彼麛D擠眼睛說,仿佛是在免費(fèi)向我透露秘密。有人洗澡,感冒,死了,他說,然后搖搖頭,嘆了口氣。看來,不提供熱水,完全是為了旅客的健康著想。不是這樣的,他說,熱水一會兒就有,但還是不要洗,不要洗。
熱水終于沒有,我也沒有洗浴,逃過了可怕的危險。該睡覺時,我發(fā)現(xiàn)房間里沒有任何燈的開關(guān)。我第二十次下樓,店主已經(jīng)消失,當(dāng)值的一位口音很重的當(dāng)?shù)啬凶舆B說帶比劃,我終于明白,由于裝修時某種分歧所致,所有的房間,都沒有開關(guān),要關(guān)燈,拔出房卡便可以了。我回到房間,拔出房卡,燈熄掉了,不過同時,我也無法給電腦和電話充電了。第二天早晨,我很早就離店上路,心情不是很愉快,因為我比昨天住店時還要臟點累點,電腦和電話的電量也更少一點。
這些年里,我住過各式各樣的小旅店。有時,我衣著齊全地縮在潮濕的被子下,想象如果我開這種旅店,會怎么樣。也許一樣的,我想,所謂吃飯的店,睡覺的棧,除非有一種成熟的人生或商業(yè)哲學(xué),店主很難不將旅客視為某種可厭的東西——陌生人中的陌生人,只會找麻煩的傻瓜、小偷。人際關(guān)系如若惡化,會從陌生人之間的關(guān)系開始,旅店這種行業(yè),難免首當(dāng)其沖。這么一想,也就釋然了。小旅店是可以住的,只要你有健康的人生態(tài)度,如果房間里缺少什么東西,或香皂只有指甲那么大,或毛巾明顯有剛剛使用過的痕跡,或褥子下面隱藏著幾種小動物,或后半夜有醉漢在隔壁歌唱,你不會不高興,不會主張或訴苦,而只需避而不用那些東西,最好是連床鋪也不使用,那么,就沒什么不愉快的了。
高速路邊的汽車旅館,也是自駕游人群常用的住宿方式
最后,還有投宿。投宿民家,是最古老的風(fēng)俗了,據(jù)說在古代,我想是很遙遠(yuǎn)的古代,投宿是尋常的事情。我輩生晚,投宿則是最該回避的。設(shè)身處地想一下,不少人或喜歡與過路人談天,甚至給予小小的款待,但有幾個人,愿將屋頂和床鋪布施給陌生人呢?20歲時的一次旅行中,我有過兩次投宿,氣氛之尷尬,使我在那之后,寧肯睡在泥地上,也不愿去敲陌生的房門。奇怪的是,有些人總有愉快的投宿故事,講給大家聽,他們受到的“熱情款待”,有時誘惑我也嘗試,可在我這里,結(jié)果無非是后悔不已。后來我注意觀察,發(fā)現(xiàn)所有的投宿家,性格上有共同之處,便是自信而強(qiáng)勢,他們是那種在向別人提出要求時從不會像你我一樣有所不安的人,是那種不太注意他人感受的人,是些聲如洪鐘的人。我的朋友中不乏這樣的人。我曾和其中一位在陌生人家做客,“有熱水嗎?給倒一點。”洗手時,他大聲說。那可是溫暖季節(jié)的中午呀,換上我,除非必需,是不太好意思隨便麻煩別人的,所以他總有熱水來洗手,我則沒有。性格溫和的人是占多數(shù)的,他們心里不高興,卻難拂其意,總是向投宿家讓步,為投宿家的氣勢所懾,甚至感到為他服務(wù)是種快樂。所以投宿家總有故事可講,至于我,雖羨慕這種性格,力不能行,還是住在汽車?yán)锇伞?
去找出租沙發(fā)的住家當(dāng)沙發(fā)客(couch surfing),已成為一種常見旅行方式
偶爾睡在車?yán)?,免去了投宿的虛假寒暄、過多的微笑,減省了住旅店時花樣百出的不愉快以及開銷,不像鉆進(jìn)帳篷或睡袋里時那樣交替地得意和不安。最妙之處,還在于當(dāng)行便行,想止便止,不用敲門,不用搭建什么,對懶人來說,還有更好的嗎?何況,在路邊停宿,清晨的一段時光如此美妙,易時易地,是很難享受得到的,所以要住在車?yán)?,一定不要睡懶覺,醒得越早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