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節(jié)檔前,有媒體來問“最想看的三部電影”,我把《射雕英雄傳·俠之大者》排在第一。理由是這樣的:這部電影的賣點,在于視聽效果(徐克)+武俠情懷(金庸)+當紅小生(肖戰(zhàn))。而“俠之大者”,正是金庸之筆不同于一般網(wǎng)絡(luò)寫手、仙俠古偶的關(guān)鍵所在。
可是,真到看完《射雕英雄傳·俠之大者》,我感到上述理由都不成立。
我真正想看到的,仍是屬于我這一代“80后”對“武俠”和“江湖”的深切記憶及其創(chuàng)新可能。而這些可能,與徐克的電影生涯關(guān)系密切。從“黃飛鴻”系列到《笑傲江湖之東方不敗》《新龍門客棧》,徐克鏡頭中的江湖,總有一種風(fēng)塵野氣,是不可規(guī)訓(xùn)的美學(xué)。可是,在當前這樣一個敘事普遍平庸與技術(shù)視覺霸權(quán)的時代,這些可能變得很難實現(xiàn)。
《射雕英雄傳·俠之大者》不僅對復(fù)雜英雄顯現(xiàn)出拒斥,更以虛擬拍攝技術(shù)對視聽真實感進行徹底重塑,使觀眾完全進入到特效構(gòu)成的差強人意的打斗場景中,失去了家國情懷、敘事邏輯的合理性追問。
徐克說,電影改編自原著第34-40章。而在第40章末,也就是全書的卷終,“英雄”是一個極重要的點睛詞。金庸寫成吉思汗崩于金帳之中,臨死之際,口里喃喃念著的就是“英雄,英雄……”,核心是在追問“世人苦難方深,不知何日方得太平”。
可是,在電影里,并不存在一個真正的英雄。
先看郭靖。
肖戰(zhàn)演繹的這一主角只是一個為求真愛而在中原與大漠之間跑來跑去的少年。他的“大宋子民”身份認同,以及守衛(wèi)宋土的觀念意識完全來源于其母轉(zhuǎn)述的乃父之志,很難解釋南宋復(fù)雜的民族關(guān)系,以及由這些關(guān)系構(gòu)成的文化身份與倫理認同問題。
原著中,郭靖對上述問題的思考是相當真切、混沌與糾葛的。類似“學(xué)武是為了打人殺人,看來我過去二十年全都錯了,我勤勤懇懇的苦學(xué)苦練,到頭來只有害人。早知如此,我一點武藝不會反而更好。如不學(xué)武,那么做甚么呢?我這個人活在世上,到底是為甚么?以后數(shù)十年中,該當怎樣?活著好呢,還是早些死了?若是活著,此刻已是煩惱不盡,此后自必?zé)栏唷R窃缭缢懒?,當初媽媽又何必生我?又何必這么費心盡力地把我養(yǎng)大?”這樣“翻來覆去的想著,越想越是胡涂”的問題,在原著中是很重要的段落,而電影《射雕英雄傳·俠之大者》卻沒有一點體現(xiàn)。
再看成吉思汗。
金庸筆下,郭靖對這位大汗的敬佩是與岳飛關(guān)聯(lián)在一起的。郭靖心想,“我從《武穆遺書》學(xué)得用兵的法子,也不算希奇。大汗不識字不讀書,卻是天生的英明。”而在聽了郭靖講述岳飛的故事后,成吉思汗自嘆“恨不早生百年,與這位英雄交一交手。今日世間,能有誰是我敵手?”言下大有寂寞之意。這些英雄氣概,在電影中也是付諸闕如的。
就連洪七公,在原著中也是一位自謂“老叫化一生殺過二百三十一人,這二百三十一人個個都是惡徒,若非貪官污吏、土豪惡霸,就是大奸巨惡、負義薄幸之輩。老叫化貪飲貪食,可是生平從來沒殺過一個好人。裘千仞,你是第二百三十二人”的英雄,可到了電影中的洪七公(胡軍飾),僅有寥寥幾個“吃吃吃”的鏡頭,幾成花花綠綠的小丑。
英雄不存在,“俠”的敘事就成了長篇大論的愛情故事,以及站不住腳的世界觀和混亂的敘事邏輯。
且不論電影對華箏、黃蓉的三角關(guān)系處理,毫無張力,遠不如原著以華箏緩緩道出一句——“你不用這么說,你知道我是永遠想嫁給你的。你去找她罷,找十年,找二十年,只要我活著,我總是在這草原上等你”——來得有說服力;單是構(gòu)成全片后半段敘事核心的“借道伐金”情節(jié),就頗令人摸不著頭腦。
原著中金庸寫道,成吉思汗下了一道密令,“破金之后,立即移師南向,以迅雷不及掩耳手段攻破臨安,滅了宋朝,自此天下一統(tǒng)于蒙古。”這樣的設(shè)計,讓華箏的明義、李萍的自盡和郭靖的“背叛”都合情合理,引人感受身受。而電影卻把這些設(shè)計演繹成一個蒙古備受金人欺凌,意圖借道南宋進攻金國,又被宋人郭靖各種占據(jù)道德高地的進行羞辱,最終無奈撤兵的荒唐故事。
此外,原著對成吉思汗軍略的描寫是忽“又興南征之念”,而為教訓(xùn)小國花剌子模,用了極其慘烈的屠城(撒麻爾罕)手段。這就造成了極大的倫理反差,讓讀者覺得郭靖在大汗面前替百姓求情,以及道士丘處機以“安得大千復(fù)混沌,免教造物生精靈”勸解大汗等形式,都是很有必要的??墒牵@些在電影中都沒有表現(xiàn),就讓郭靖在片末一頓關(guān)于“俠之大者,憂國憂民”的輸出特別突兀。觀眾多少會覺得,《射雕英雄傳·俠之大者》中的“俠”基本是“瞎”的,導(dǎo)演無法確定主角要面對的復(fù)雜歷史場景,也難以處理兒女情長和家國情懷的比例關(guān)系。
徐克對“射雕宇宙”的構(gòu)想是宏大的,但他虛擬拍攝的特效運用卻遠談不上宏大。原著中,丐幫以羊腿搭建“羊梯”、三次捉放歐陽修等情節(jié)都很符合特效的表現(xiàn)空間,可徐克偏偏只盯牢“打斗”,而且是只有“隔山打牛”這一招的打斗,實在是著了漫威、DC“宇宙之咒”的魔。進一步說,肖戰(zhàn)演得再好,也不足以挽回敘事的失敗。
誠然,我們可以理解徐克的敘事語境已不是20世紀90年代初《倩女幽魂2-3》《新龍門客?!泛汀肚嗌摺返臅r代,甚至也不是21世紀初《蜀山傳》《七劍》的時代。但這樣一部《射雕英雄傳·俠之大者》,除了看出徐克過分倚重流量以及跨媒介(如游戲、同人文)傳播的時代特征之外,我不知其美學(xué)旨趣何在。金庸的江湖核心是“英雄”(俠),失卻了對這一核心的認知,任何幻術(shù)都不可能奏效。
來源:大象新聞